原创李家丽雅昌艺术网
作为中国文化的独特表现艺术,书法自诞生起便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紧密相关。汉末三国之后,无数文人墨客以理入法,以法证理,将本属日常的书法编织在中国哲学与艺术的体系之中。这使得书法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局面——作为日常书写的同时,又具备了文学、艺术和哲学的价值。
新中国成立以来,当代书写工具的引入,使毛笔被束之高阁,当然也彻底打破了上述局面——书法脱离日常,成为艺术鉴赏的对象,书法家成为职业细分的门类之一。
但是,在当代语境下,书法的日常性就无法恢复了吗?书法能否再次介入大众的日常生活?又该如何介入?
针对这些问题,梦边文化创始人、策展人张维娜发起了“书写计划”。
“民以食为天”
年5月,一场展览使得北京市朝阳区的三源里菜市场成为爆款。
三源里菜市场中,鱼身上贴着“子非我,安知我之乐”;海产的水箱外写着“愿者上钩”;苏轼的《猪肉颂》:“早晨起来打两碗,管饱肚子君莫管”;金农题在《春笋图》上的诗:“买来配煮花猪肉,不问厨娘问老僧”。甚至还有今日乡俗之中的“都在酒里”,以及“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不敢回忆成都”,“乡愁是最好的下酒菜”等煽情、小资的话语。
诸如此类从中国几千年饮食文化中打捞起来的有趣的诗句、谚语、流行语和菜谱,以书法作品的形态,悬挂在菜市场的上空,形成一种独特的诙谐欢乐氛围。
邱志杰在“民以食为天”海报前与西瓜的合影
这是张维娜“书写计划”的第一站,展览名曰“民以食为天”,菜市场内所有书法作品均出自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院长邱志杰。
这是一场关于书法介入当代日常的有趣实验。一方面,书法进入菜市场的举动,以及书写内容的当代性,使得书法如今那高高在上的艺术属性得以去魅,真正进入普通大众的日常;另一方面,书写以大众最为喜闻乐见的诙谐幽默的方式加以呈现,又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书法悠久传统与当代生活的断裂与隔阂。
此次展览确实获得了很大反响,不仅在社交媒体上掀起讨论风暴,更是位列年“全国十大文化创意事件”榜首。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与其说这是一次展览,不如说是一次事件,一次行动。
谜之自信——永庆坊上元灯会
年元宵节期间,张维娜再次携手邱志杰,将“书写计划”的第二站设在了广州市的永庆坊。这一站点的选择也饶有趣味。
众所周知,广州拥有年以上的历史,也是历史最悠久的对外通商口岸。“西关”作为“百货之肆,五都之市”,是商贾文人聚集之地,更是浓缩了广州城市之历史繁华。随着城市的发展建设,形成了独特的西关建筑风格特色、文人和文化故事,保留了广州城市的记忆和个性。
永庆坊属西关旧址地域,骑楼、西关大屋、青砖巷等建筑集萃,极具广州人文底蕴。展览贯穿永庆坊东西街区,从《邱注上元灯彩图》出发,分成多组花灯艺术装置。花灯内以当代的方式重新书写从古至今有情人的诗词、歌赋、字谜,人们可以任意选择一组花灯,猜测谜底。
《上元灯彩图》是一幅珍贵的古代市肆风俗画,由佚名画师绘制,画作描绘了明代年间南京地区元宵节时的街市景致,画中各色灯笼营造了新春佳节时的热闹气氛。而《邱注上元灯彩计划》是一个大型综合艺术计划。由明代《上元灯彩图》出发,囊括了一系列的写作、绘画、装置和剧场表演等艺术形式。
传统书法形式、当代的书写内容;老广州的历史文化与节日民俗、当代人们的日常生活;书写艺术与灯谜装置;传统节日的地方性、文化内涵的丰富性、书法的趣味性,如此种种便在这一场展览中,不断发酵,进行着深层次的对话。同时也将传统节日以及古老书法,以趣味的方式带到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书写计划”中,所有的行动离不开背后的策划者/组织者——张维娜。那么,这场计划的契机来自于什么?她又有何愿景?在未来,该计划又如何展开?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展开和张维娜的对话。
雅昌:雅昌艺术网艺术头条
张:张维娜
关于书法策划缘起
“中国书法艺术不大需要策展人”
雅昌:我们都知道,您曾是独立书店的文艺活动主理人,与书法结缘是在什么时候?
张:在单向街书店工作的日子里,我接触最多的是作家群体,当然也有一些非常优秀的当代艺术家,像徐冰老师、刘小东老师、陈丹青老师、邱志杰老师等。我觉得他们都属于艺术家中的文人。他们画画的同时写作,并且写书法。这其中,徐冰老师和邱志杰老师的艺术创作与中国文字与书法有关。刘小东老师和陈丹青老师是油画大师,当他们放下油画笔,写起书法的时候,印证了我常常提起的一句话“每个中国艺术家的心中都有一支毛笔。”
策展人张维娜在三源里菜市场
再说到作家,他们终日执笔写作,我觉得,拿起毛笔是他们回到文人最近的路,也是最日常的路。后来我发现很多作家老师都在“偷偷”练字,于是我就想专门为作家们举办一次书法大展。在我看来,作家文人的书法自有格调,又有文学修养。于是就在年尝试第一次策展,在今日美术馆举办了国内首个最具规模的文人艺术群展“梦笔生花”,还是莫言老师题的字。北岛等十几位作家、诗人参与了展览。之后陆续策划了莫言、陈丹青、张大春等老师的首次书法展。
艺术家邱志杰在“民以食为天”展览现场
雅昌:书店和书法是两个行业。我好奇的是,是什么促使了您毅然决然的“转行”?您认为,这两个行业有何异同?
张:我的工作好像从未离开过文艺。书店里的活动不仅仅有文学,还有各种艺术,戏剧、电影、诗歌,也有当代艺术。我在书店工作时也参与了一些艺术展。当时花家地的书店有很大的一层独立空间,我在那里举办过星空间的群展、吴大羽的油画展、杜可风的摄影展,还合作过一个很特别的文献展《六环比五环多一环》。后来缘于我对书法的偏爱,尤其是看到很多作家老师都爱写毛笔字,就萌生了为他们策展的念头。于是就转行到了艺术策展的领域。
其实中国书法艺术是不大需要策展人的。可是我就像一本书的出版编辑一样,从找老师、出选题、写内容、做宣传,就这样开始办展览了。在我看来,这两个行业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以前在书店办活动,其实也是一个策划人的身份。
雅昌:在独立书店工作的过程中,为您日后的书法策划产生了什么影响?
张:现在回想,我在书店里读过的很多文艺类的书,对我日后的策展工作很有帮助。有时,我会从一本小说中找到答案,有时又会想起用诗歌作为主题策展,还有那些艺术电影也常常让我迸发灵感。甚至,只是文学大师说过的一句话,就会让我对艺术的理解更加透彻一点。所以,对我影响最大的仍然是书籍,却很难说具体影响了什么,至少不会让我的思维禁锢在艺术圈里。
关于“邱志杰市集书写”
“大型日常书写计划要一直写下去”
雅昌:年五一期间,由您策划的“民以食为天——邱志杰书写市集”产生了很大热度。为什么想到去菜市场举办展览?
张:我与邱志杰老师相识较早,他知道我热衷于策划书法展。在他之前,我就在庙里举办过冯唐与荒木经惟的书道展。对于非常规的展览空间,我情有独钟。当我找邱老师洽谈合作之时,他明确提出不去美术馆办书法展的“硬性条约”,这恰恰也是我的心意。邱老师想要书写的项目非常之多,我们有一个合作备忘录。在这个文件里,他甚至希望写“寻猫启事”、“不许随地撒尿”这类的句子。这让我想起于右任先生,他曾在酒后有感写下“不可随处小便”的警句,酒醒后随机应变又改为“小处不可随便”,又是一句处事警言,流传至今。
“书法是一种社会工具,书法超出艺术,书法在日常生活中。书法是用来宣传告知、教育、警示、抗议、招揽生意的……书法是暴烈的。书法在忘了是艺术的时候才直接,是呼吸,是生活。”
——邱志杰
在备忘录里,还有这样一段文字,我非常同意。中国书法生于日常,从陶器刻符到钟鼎铭文,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自古以来,书法的日常性与实用性是非常重要的特征。艺术性是古人“工夫跋涉到天然”的产物。在过去,书法就在案台上、中堂里、门框上、书信里,在文人交游的手札里。自然而然地,我就想起了市集。
我很喜欢逛日本的市集,从店家的招牌,到货柜上的酒标,尽是可爱的手写体。而我在北京经常去的三源里菜市场,就是一个充满了文字的市集。当我带着邱老师看场地时,菜市场的门口竟然也贴着一张“猫狗不能入内”的告示。
可想而知,展览时我们连这个温暖的告示也换成了书写体。菜市场里的告示、招牌、菜谱、宣言,一次性满足了邱老师的日常书写热情。大大小小书写了近千张。五天的展期,几乎每天都在创作,直到展览的最后两天,市场里的商家得知邱老师的名气,纷纷索要各类招牌和题字。于是晚上我们就赶着写这些老百姓的“定件”,第二天再去送给商户们。
“民以食为天”展品
到现在,三源里菜市场还挂着很多邱老师的题字。这又令我想起于右任先生的善举,他常常为一些美食店铺写招牌(著名的“鼎泰丰”就是他的字),也会主动为贫苦的百姓题字。这样亲民的大书家令人敬佩不已。
雅昌:无论是书法还是当代艺术本来是很小众的艺术展,您是如何策划成大众事件的?
张:在第一次“市集书写”的新闻稿里,我就提过“与其说是一次展览,不如说是一次事件,一次行动。”从开始策划,我们想象的观众就不是艺术圈的人群,按照邱老师的原话,应该是人民。所以在做内容策划时,我们的书写内容全部都“取之于民”。比方说“都在酒里”、“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等等。可能您刚刚问到的在书店里读书的经历,对策展也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每次展览我都会跟艺术家共同进入书写内容的创作阶段,而不像美术馆里的展览,通常都是艺术家写(画)好了之后,再找到策展人去做事。另外,跳脱艺术圈的思维,离开美术馆的场地,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民以食为天”展品
雅昌:今年年初,“书写计划”又去了南方。为什么选择在广州的老街区办灯谜展,看到有网友评论,“相继两次,南北爆棚。”
张:去年年底,我意外的收到来自中国青年报记者的来信,他发给我一张报纸电子版,告知菜市场书法展荣登“年度十大文化创意事件”榜首。这无疑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鼓励,同时也带来一定的压力。有时超越自我是更难的事。
“民以食为天”展品
正是新年之际,第二场“书写计划”正在策划中。在邱老师的备忘录里,有他想写的“灯谜”。为此,我查阅了很多城市的灯谜文化,发现广东省非常热衷于元宵节闹花灯的活动。尤其在广州西关老区的永庆坊,不仅是一条非遗历史街区,也是城市更新项目的典范,每年的传统佳节都会举办以灯笼为标志性风格的庆典活动。
这一次,我们只用了四天的时间,就完成了他创造的当代灯谜展。无论是文字内容,还是灯笼的设计,全部出自我们的原创。当然也受到了大众的喜爱,成为元宵夜全城刷屏的艺术展。《南风窗》的报道称之为“惊艳全网”。
雅昌:从邱志杰老师的展览后,为什么打算策划“书写计划”系列?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张:因为在邱老师的合作备忘录里,他想写的内容实在是很多啊。我在“市集书写”之后的媒体采访时提过,这个计划只是个开始,还会继续。现在这个合作备忘录,已然成为我们共同的“愿望清单”。从市集、街区到寺庙、弄堂,我希望能够持续为书法的日常性、实用性、趣味性,提供崭新的实验空间。
第一次“菜市场书法展”时,我和邱老师甚至都没有把它当作一次艺术展,就是一次日常书写的实践。我们在写活动海报时,他一手拿着毛笔,一边问我怎么下笔题名,我随口而出“邱志杰市集书写”。在此之后,我们就有了一个共鸣,这个大型日常书写计划,我们要一直写下去。
关于书法能否走入日常
是“书写计划”而非“书法计划”
雅昌:书写与书法,虽然只有一字之差,意味却有天壤之别。为什么在计划中采用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张:我们要做一系列的“书写计划”,显然叫“书法计划”就不太合适了。而我们更多强调的是“书写”这个行动。当然,邱老师写的都是书法作品。他长久以来的创作,从《作业一号:书写兰亭序遍》起,似乎就没有离开过书法。《寰宇全图》不也是在写书法吗?甚至他还写出了一套英文书法体。书写是一个动词,而书法是一种叫法,是名词。
雅昌:书法作为艺术品,艺术价值与书写内容有关系吗?如果内容非常日常,会不会影响它作为书法的艺术价值?
张:在我看来,王羲之写的都是信和稿子,都非常日常。写的时候根本没有艺术品的自觉,不以其佳为佳。《兰亭序》、《祭侄文稿》、《寒食帖》,这天下三大帖,在那个年代,他们都不认为自己是艺术品,都是稿子,丝毫不会影响它的艺术价值。
雅昌:书法诞生于毛笔的使用,书写环境全然改变的今天,书法如何走向日常?
张:我眼中的书法,可能从金文和甲骨文就开始了,并不一定是要等毛笔的发明。不过,随着时代的变革,书写工具的变革,的确让我们丢了毛笔。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期待大家重拾毛笔,即使不能拿起笔,读帖也是一种进步。就拿我自己来说,也并不是常常执笔写字的,可是我总是在读帖看字。在我策划过的书法展里,莫言先生也曾说,办展的目的是希望借助自己的影响力使得人人都能拿起毛笔。
雅昌:不管是《奉橘帖》,还是《韭花帖》,都出自名家之手,他们大多有着非常深厚的人文修养,在当时也是赫赫有名的书法大家。可以说,精妙的书法历来是精英阶层的产物,“书写计划”如何使大众走近书法?
张:我觉得,“书写计划”只要开展,就已经让大众走近书法了。这一次我们在广州永庆坊里举办的第二场展,可以说在一夜之间全城刷屏。尤其是一些年轻人,我看到他们在小红书上的留言,似乎都是切身感受到了书写的温度、书法的魅力、文字的乐趣。而且就是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而不是非要他们走进美术馆里。
中国书法的历史进程,自古都是有两股力量在相互推动的。既有你所说的精英群体,也有民间的力量。他们和精英之间的实验是相辅相成的。当民间的书写发展普及到一定程度时,书法的经典体系也会受到冲击。这种民间的力量不胜枚举。篆隶和汉简就是典型的例子,这些边疆的、底层的小吏去繁就简的书写风格,却改变了书法史的发展,而后派生出草书、楷书、行书等书体。特别是北魏的造像题记和摩崖石刻,都不是职业书家写的,包括敦煌的唐人写经。浙大白谦慎教授的《与古为徒与娟娟发屋》一书的中心问题就是:什么是书法的经典?一种本不属于经典的文字书写在何种情况下有可能成为经典?值得大家思考和探讨。
雅昌:在我看来,“邱志杰书写市集”是一个对公众可以走进书法的提醒。他的实验意义或许要远大于他的结果。那么,在未来的“书写计划”中,您将采用哪些路径,来实现书写的日常性、实用性探索?
张:未来的书写计划,仍旧会探讨“书法是一种社会工具”的问题。今后的展出还是一些日常的书写,便条、笔记、书札、菜单、药名、奖状、留言条、小广告、节目单、寻猫启事、严禁停车……这些“书法”展出的地方还是在日常生活的场景里。
雅昌:就目前而言,书法确实是走入中国传统文化的便捷途径,书写成为日常也是一个十分需要普及的话题。您认为,日常书写如何才能发挥更大的能量?
张:每去一个城市,我就会观察这个城市的招牌和书法。台北流行一种颜字体,白底红字,据说是来自同一个书法团体的工艺。香港就比较流行碑学的题字,中环附近满街都是。
《爨宝子碑》局部
这次在广州,我发现最流行的是《爨宝子》,包括永庆坊的牌坊。我以为是华南地带更接近云南的地理因素。邱老师说,这是受到赖少其的书风影响。在北京,我总是看到欧阳中石先生的字,当然他作为书法教育家,为学校题字最多。反而竖在路边的临时围墙上,他写的那些修身治国、美化城市的宣言,让这个城市平添了一些人文气息。
一个城市里,如果有几位被重视的书法家,而他们又愿意题写招牌,那真是功德无量。我相信大部分书法家不愿意写,觉得这是店面,不是艺术品。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想法。书法家就应该敞开脚步,走向街道,提起笔来往招牌上写。
原标题:《张维娜:书法如何走入当代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