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理堂在翰林院做了好几年的京官,总算盼到了外放为浙江省抚台。他带了姨太太、小少爷,前往杭州上任。同行的师爷问起他所了解的浙江情形,他回答了八个字:官场浮华,官吏贪污。
到了杭州,各官接到消息,都到城外迎接。傅抚台穿着破旧袍套,挂了木头朝珠。各官见了,都觉得很奇怪。一到衙门,傅抚台第一桩事是亲自拟了一道通告,着人贴在官厅上。大意说:浙江的风气坏,皆因做官的人出身杂;以后凡用钱捐得的官,要经过考试才录用。又要大家力求节俭,倘有贪污,一定严办。
第二天,各官到衙门来,看见了通告也不在意,以为大凡新到任的总免不了要来这一套。等到传见,茶房端上茶来,抚台一看,就骂茶房糟蹋茶叶。各官看了,个个都呆住了。抚台骂过茶房后,又把自己戴的帽子取下来,指着说:“兄弟这顶帽子就足足带了三十年。可恨有些人,一天到晚就讲究吃穿,不管政事,这些钱从哪里来呢?还不是敲诈老百姓的!”接着,他就大谈起理学来了。来禀见的官员当中有科甲出身的,也有捐班出身的。那些捐班的人听了抚台的话,羞得无地自容。没有多久,抚台又把钱塘、仁和的知县传来,嘱咐他们自抚院起一直到司道衙门,今后不许办差;凡遇年节生日,不准送礼。
且说捐班候补道中,有个盐商绰号黄三溜子,还有个官家子弟绰号刘大侉子的,带了家人,新近由家乡扬州结伴来杭州报到。两人约好,明日一早一同到衙门去禀见。他俩因初次到省,不晓得抚台的脾气。这一天穿了崭新的袍套,带了翡翠翎管、金刚钻戒指,腰里挂着打簧金表。两人又都是大烟瘾,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坐着大轿而来。
到了衙门,谁知那些司道早已传见,他俩便发脾气,骂跟班不早叫;又嫌轿夫走得慢,定要拿片子送他们到县里去。骂来骂去,骂个不了。他俩因起得早,烟瘾没过足,心头已是烦躁;再听说新任抚台很严,下属常常要碰钉子,更是不自在。只得一面不住地吃水烟,一面背着昨晚预备好的怎样回抚台的话。
正在紧张的时候,抚台着人传见。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跟了进去。走进花厅,因为抚台穿得破旧,他俩也不知道上面坐的就是大人,还呆呆地站在一旁等候。还是刘大侉子机警,悄悄问抚台的跟班,才知他就是抚台,连忙跪下磕头。黄三溜子也吃了一惊,马上也跪下去。抚台见两人都穿得阔气,心里很不乐意,就不开口。刘大侉子本是官家子弟,知道官场规矩,大人不说,不能开口;黄三溜子哪里知道这些,就竭力寻话来应酬抚台。抚台一看,就知道他俩的官是买来的,有心要捉弄他们,就叫跟班的捧出笔砚,要他们开出履历来。
黄三溜子根本不识字,一听急了,只得推说手痛,不能写。刘大侉子因为练写过履历,便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才学。
刘大侉子蘸了一笔浓浓的墨,铺开纸就写将起来。起初还好,等写到盐商的盐(豫)字,不知道中间一个“卤”究竟有几点,点来点去,一连点了十几点,越点越不像,急得满头大汗。抚台一看刘大侉子写的还算清楚,只有两个错字一个是二品顶戴的“戴”字,写成“载”字;一个就是盐商的盐字,不晓得像个什么字,就有意取笑他。
抚台见他俩烟容满面,无话可说,便端茶送客。刘大侉子连忙起身告辞,黄三溜子还想坐一会,但见抚台已经站起身,才跟着刘大侉子走出来。他俩走到外面,依着黄三溜子的意思,先到馆子里吃一顿,再去游西湖。刘大侉予因见抚台脸色不好,心里着实担心,便不肯去。当天下午,刘大侉子接到他一个在藩台那里做师爷的娘舅来信,说抚台对他俩很不满意,想奏请朝廷,把他俩发回原籍。刘大侉子不由大惊。
刘大侉子决定去找娘舅想办法。黄三溜子虽有钱,但无门路,急得抓耳搔腮,走投无路。黄三溜子情急智生,就把平日与自己往来的裕记票号二掌柜的,找来商量。
二掌柜的听后,歪着头想了一会说:“这事倒也不难,这位大人虽然讲究清廉,但是千里做官只为财,没有人不要钱的。”他就叫黄三溜子拿出一万两银子来。临走,二掌柜的又向黄三溜子要五千两银子作开销,黄三溜子嫌多,讲来讲去,给了他三千两。当晚二掌柜的找了抚台的心腹管家汤升。两人谈了一会,渐渐地谈人正题。汤升一听,就假意不肯接受。二掌柜的也晓得汤升的意思,一定要有好处,银子才肯递进去,就从腰里掏出二千两银票来。
汤升一面接过银子,一面连说:“自家人,何必客气。”临了又细细地招呼一番。不多一会儿,汤升来告诉二掌柜的说:“明日请黄老爷穿一身破旧袍套来,一定有好消息。”
回到店里,只见黄三溜子已坐在那里等候消息。二掌柜的就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黄三溜子一听要穿旧衣,就不住地皱眉头。家的劝黄三溜子到估衣铺里去买一套。黄三溜子嫌那里的龌龊,二掌柜的老爷不嫌,我倒有一身旧的,可以奉借。”说着,就开箱子取了出来。
当晚刘大侉子也回来了,大家互问事情进行得如何。黄三溜子只说托人说项,不提行贿一事。两人约好明日一早再去禀见。第二天一早,两人穿了极旧的袍套来到抚台衙门。只见各位司道穿了素服,不钉补服,不挂朝珠,方才知道今天是先皇的忌辰,要想回去换衣服,也来不及了。
黄三溜子急得喊管家,偏偏管家不在跟前,把他气得跺着脚乱骂。两旁司道看了,不觉好笑。骂了一会,管家来了,黄三溜子不由分说,上去就两个耳刮子。管家不服,黄三溜子就要送他到仁和县打屁股。刘大侉子见两人相持不下,有失体统,就上来劝解。不料黄三溜子借的衣服太不牢,“呼啦”一声,早撕了一条大缝。管家乘机一溜烟跑了。
这时抚台传见,刘大侉子见管家还未来,一时情急,将外套反穿了跟着众人进去。黄三溜子只好学样,虽然他的袖子已破,晃晃荡荡的,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抚台有心留意他俩,见果然穿得破旧,就故意当着众人面前说他俩勇于改过。黄三溜子听不懂抚台的话,私下拉拉刘大侉子的袖子,刘大侉子也不理他,把他急坏了。抚台又着实勉励了他俩一番,叫他们从今以后都要像今天这样节俭才端茶送客。刘大侉子听了汗流浃背黄三溜子只好装作听懂的样子,一同告辞
过了两天,抚台就去和藩台说新来的两位候补道,虽是捐班出身,但能勇于改过,决定破例给黄三溜子一个事情,奖励奖励,也好劝化别人。过了一天,黄三溜子接到抚台的手札,叫他去办营务处,把他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打点了五千两银子,再托二掌柜的送进去。
再说刘大侉子因差使没着落,每天上衙门很是巴结。虽是冬天,抚台不穿皮衣,他也只好不穿。寒风吹来,冻得瑟瑟作抖。可是抚台还是当众奚落他,弄得他哭笑不得。刘大侉子无奈,只好再找娘舅商量。娘舅劝他暂时忍耐再说。正月初二那一天,抚台同儿子一道吃饭,过了好久,不见姨太太来,就很奇怪,又听见上房里有隐隐约约的哭骂声,更加诧异。家人都不敢言语,还是儿子嘴快,说了出来。抚台一听,也吃了一惊,但仍装出一面孔正经的样子,叫儿子不许瞎说。
抚台大人也无心吃饭了,把汤升找来询问。不防给姨太太听见了,从里面哭骂出来,又要找棍子来打儿子。
抚台见姨太太闹得太不像话,也动了真气,就说:“小老婆这样颠狂还了得?老太爷临死时有过遗训,小老婆不好,就要休……”话还没有说完,姨太太就狠狠地啐了他一脸口水。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抚台的表嫂进来劝和,抚台乘机带着汤升离开了。
到了签押房,抚台仔细盘问汤升后,知道那女人无非要笔生活费,马上定下心来。原来那女人正是抚台八年前的相好,现在带了儿子找上门来。抚台起初不肯承认,还要叫汤升把那女人送到钱塘县去办罪。后来汤升说那女人不怕吃官司,抚台才真气了起来。汤升听了心里暗暗好笑,立在一边不敢开口。抚台生了一会气后,就叫汤升把那女人送县,连吓带骗花两个钱了事。原来他的用意是不肯掏腰包,想要知县替他开销。
汤升至此方才明白,只好走出来,心里忍不住在骂:“这批做官的,真不要脸,自己做的事,却要别人出钱!”一面却在踌躇着,怎样向钱塘县知县开口。正在这时,刘大侉子的娘舅来找他。他不禁一乐。这人不是还托他替刘大侉子在抚台前说好话的吗?那女人要的钱,何不就叫刘大侉子拿出来,自己也好从中捞一票?
当时两下一商量,,汤升要刘大侉子拿出一万两银子,保证他有个差使。娘舅满心喜欢地和他告别。汤升从中得了四千两银子的好处,也很高兴。娘舅因为和刘大侉子至亲,不好多要,就说对方要一万二千两。刘大侉子心里有点含不得,娘舅就劝他还是答应了好。汤升办完了这件事,就去回复抚台,抚台很满意。汤升趁机替刘大侉子求一份差使,抚台答应了。
转眼到了元宵节,黄三溜子因为做了实缺官,很是高兴,一连赌了好几天没上衙门。管家要他早点回去休息,黄三溜子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听。管家不敢违拗,只好去了。黄三溜子又重新赌起来。不多一会,已赢了好几万,面前的筹码堆得老高。不觉东方发白,是上衙门的时候了。黄三溜子提议不必结账,回来再赌然后将筹码装在衣袋里去上轿。到了衙门,进入花厅。众官依次向抚台叩头,黄三溜子也上前跪下去。黄三溜子起身的时候,不料衣服被刘大侉子踩住,身子一歪,一个跟头连同刘大侉予,一齐跌倒在地。口袋里的筹码,早“哗啦”一声,散在地上。
抚台见两人跌倒,又听见“哗啦”一声,就喊手下人赶快把他们扶起来。黄三溜子急得用两只手在地上乱捡。所幸筹码落下的不多,黄三溜子拾起来握在手中,脸上不禁红一阵白一阵。各官员看了,心中暗暗好笑。黄三溜子正要归座时,见一根抵一百两的筹码被抚台的跟班拾去了,又不敢去要,只好干着两眼瞪着他。抚台也看见了,明知道这是黄三溜子干的好事,本想发作两句,转念一想,就隐忍着不响。
等大家走后,抚台就找跟班把那根筹码要来,用封套封了。又让汤升去送给黄三溜子,并叫他转告:“下次不可这样,再要这样,就不能回护他了。”汤升找到黄三溜子,把封套送上,又把抚台招呼的话说了一遍。黄三溜子本来十分担忧,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拿了三千两银票,托汤升转送抚台,以表示心里的感激。这时有个处州府的知县,穿着华丽的官服,因公到省。打听得抚台的脾气,也赶到市上去买旧衣。谁知跑了整个杭州城的估衣铺,却买不到一件,心里非常着急。
他垂头丧气地走回来。要想找人去借一套吧,无奈没有熟识朋友。他想了好久,硬了硬头皮,穿着崭新的袍套去见抚台。行过礼后,抚台见他独与众不同,就板起面孔来发话:“兄弟定的章程,谅老兄也该晓得吧?”那知县听了,打了一躬,然后不慌不忙地说出一番话来。
抚台听到这里,无话可答。停了好久,才淡淡地说:“其实,旧衣服何必去买呢?朋友处借一套穿穿不妨。”谁知这句话又引起那知县的一番议论来。抚台听了心里暗暗思量,想不到这人倒如此硬绷,说的话又句句有理不好驳他,立刻满脸堆着笑,把他称赞了一番。
第二天早晨,手下人来报告:有个洋务局的老爷陪着一位洋人来见大人。抚台正为铁路借款的事要与洋商磋商,连忙着人去请。抚台把平日的旧袍套、破靴穿起来,挂上木头朝珠,来到花厅见客。渐渐地谈入正题,抚台就向洋商爱尔登开口借款办铁路。爱尔登见抚台穿得寒酸,就奚落他。抚台原想借此说明他做官清廉,不想洋商昕了以后,不肯借钱了。呆了很久,不得已辩解了一番。洋商听了,方答应借款,告辞而去。
洋商走后,抚台闷闷不乐,既要迁就洋商,又怎么才不失自己面子。第二日接见藩台、臬台时,就叫他们传谕官员,衣着不可过于寒酸,细毛太贵,羊皮适中,最好制一身适中的羊皮褂子。黄三溜子消息得得最早,抢着到街上买了一张羊皮。又把隔壁成衣铺里的衣匠喊来,连夜赶做了一件羊皮褂。等到刘大侉子知道消息也赶到街上时,只见一排大小羊皮铺子挤满了人,大家抢着买羊皮,羊皮的价格顿时飞涨。
刘大侉子急了,飞跑过去,见一个官员和掌柜的在讨价还价。掌柜的要五十两一张,那官员嫌贵。刘大侉子不由分说,就抢了那张羊皮,连说:“五十两就五十两,我要。”
掌柜的恐怕两人打起来,连忙劝开,一面说:“我不卖了,谁要买,拿六十两银子来。”刘大侉子一口答应,马上交了银子,拿了羊皮就走。那官员气得眼睛翻白,无话可说。刘大侉子满心欢喜地拿了羊皮回来,叫管家的赶快去找衣匠来赶制皮褂。过了一会,管家的回来说所有的衣匠都被大官们请去了。刘大侉子急得没法,就和黄三溜子商量:等他的皮褂做好后,让衣匠替他去赶做。
第二天,大小官员都穿了崭新的羊皮褂神气活现地上衙门来。抚台看了也觉得比过去的确体面得多,但为了挽回面子,就板起微红的脸,干咳了两声,说出一番话来。各官听了都点头称“是”。
注语:全文通过两个捐班道合黄三溜子和刘大侉于求职的经过和羊皮褂事件,揭了傅抚台的假面具,暴露了他惧外、媚外、装腔作势的丑态。